钱晓文|媒介场域不平之鸣的系统性考察——读《中国近现代媒介批评史（1815-1949）》有感

韩愈说，凡物与人有其不平则鸣，“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这种独特的文学批评观也可以视为古代的媒介批评，因为广义的“媒介”包括语言、文字在内的文学，但现代严格意义上的“媒介”则专指新闻传播事业。媒介批评是对新闻传播媒体及其活动的一种评价活动。中国近代新闻事业是从外国人来华办报开始的，但自中文近代报刊产生以后，就存在一个本土化的过程，即西方式的新闻事业理念与实践是如何扎根中国土壤，并构建中国的公共领域或公共空间，进而形成有中国特色的新闻事业及其话语实践。在这个过程中，来自社会各个领域、各个阶层的对之评说，就在其中起着重要的甚至是关键的作用。此前的新闻史研究对此少有涉及，或者语焉不详。最近，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南京师范大学胡正强教授撰写的《中国近现代媒介批评史（1815-1949）》一书，无疑是这一研究领域的集大成之作。

胡正强教授提出，媒介批评是指根据某种社会或阶级的利益与理想，并按照一定标准，对大众传播活动所作的价值判断和理论鉴别。他认为，媒介批评是以观念生产和价值评判的方式推动或制约着新闻事业的发展与变化。媒介批评与新闻传播的历史同样久远，是新闻传播史的重要分支。在学科归属上，媒介批评是新闻传播事业大系统下的一个子系统，是一种关于媒介的话语实践。如果以传播介质来划分，专业性的媒介批评又可以细分为书评、报刊评论、广播评论、电视评论，以及20世纪中后期随互联网兴起而产生的互联网新媒体评论等。

媒介批评的实质是权力话语博弈。新闻传播是社会信息的交汇之地，该领域常常成为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权力争斗的场所。胡正强教授长期耕耘媒介批评学研究领域，成果丰硕。他的这本学术专著不仅弥补了中国新闻史研究中的某种空白，而且对中国近现代媒介批评学的演变机制作了深刻阐释与系统考察。本书最大的特点是将史料、史论和各相关学科的理论、知识和方法融会贯通，以媒介批评的演变和发展一以贯之。全书160余万言，在史料的搜集、甄别、整理与分析方面做得非常扎实，体现了作者史学研究的特色和深厚底蕴。史学研究重视史实，即重第一手材料的搜集、梳理与解析。媒介批评史研究的困难在于，该种资料散见于政治史、经济史、科技史、文化史等相关学科领域，其挖掘、甄别、搜集、整理与分析的难度极大。作者能在浩若烟海的近现代文献史料中，特别是从陈旧的档案、报刊中搜集到大量的相关资料，并根据这些第一手文本进行辨别、梳理与论证，进而探讨历史上存在的批评话语实践，据此展开分析和讨论，进而提出自己的论点和见解。这在学风颇为浮躁的今天，其重视史料实证分析、甘坐冷板凳的治学精神，显得难能可贵。资料翔实丰富，论据有力扎实，是这部专著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学术贡献。

以权力博弈的视角来梳理中国近现代新闻事业的演变过程，是《中国近现代媒介批评史（1815-1949）》有别于其他中国新闻史专著的另一重要特点。媒介批评表面上是一种专业话语实践，但任何一种专业都不是孤立、封闭的社会系统，必然受到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理论的影响，不同权力之间的诉求和价值目标并不完全相同，例如政府追求的是媒体对社会秩序的影响，资本追求的是经济利益的最大化，文化可能追求传统的延续。比如解放战争初期发生在重庆的较场口血案，围绕该事件的媒介批评言说，就充满着不同政治权力之间的斗争。该论著有关部分对此做了全面而详细的讨论，相关分析启人深思。正如作者所言，在中国近现代新闻传播的发展过程中，媒介批评是新闻传播的一种社会建构性实践，是一座飞架于传媒业界、传媒学界、社会公众之间的理性桥梁，媒介批评以观念碰撞、交流的方式，规定和塑造着中国近现代新闻事业发展的内在理路与外在风貌。这种观察方法对于我们理解中国新闻事业的发展演变轨迹，确实提供了另外一条过去被相对忽略了的理论路径。

历史具有多维的面向，历史研究也应从多角度展开。本书的再一个特色，就是作者以历史文献分析法作为主要研究方法的基础上，又辅以文本分析、语境分析、意识形态分析和类型学研究等方法，以时间为序，点面结合，以媒介批评实践和相关论述、媒介批评文本、媒介批评事件为支点，对中国近现代媒介批评观念及实践的背景和动机、主体和对象、主题和内容、方法和效果等，作结构性的解剖，从共时性的角度，尽可能还原媒介批评活动的具体历史场景，从而展示其发展过程与存在形态，以总结和归纳出中国近现代各个时期媒介批评的发展逻辑、主要内容与理论内涵。

媒介批评话语往往交织、混杂在各种各样的具体言说之中，这是媒介批评史研究的困难所在。本书的一大贡献是将媒介批评从新闻事业史、新闻思想史中剥离了出来，把中国近现代的媒介批评活动作为独立、专门和特定的对象加以审视与考察，从媒介批评实践及其理论表现形态的变迁过程、特点出发，揭示新闻传播与社会其他系统之间的关系，再现媒介批评发展自身、内在的规律；将媒介批评作为一种政治和文化现象加以考察，经纬结合，在对中国近现代媒介批评历时态考察的基础上，通过对具体媒介批评文本的分析，从而实现对中国近现代媒介批评的共时态考察，使媒介批评史研究既有别于新闻史研究，又与新闻史研究产生关联，从而使中国近现代新闻史演进的逻辑链条得到了较完整的呈现。

（钱晓文，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